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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7章 畫情三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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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更敲響,晴染軒地底石室大門再度開啟,迎來兩人一前一後緩緩而入。

前者是載靜,後者是察哈爾莫非,他手裏捧著只黃緞面匣子,一路跟隨載靜走進地室內,一邊目光閃爍不定,朝載靜手上那串幽幽生光的朝珠悄然望著。

直至踏入第二間石室,隨同載靜恭恭敬敬朝正中間那口金棺內幹屍磕了三個頭,擡眼見載靜朝那幹屍走去,終忍不住問道:“王爺,屬下見王爺手上纏的這串朝珠,可是當年多爾袞王爺所用之物。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王爺……”聞言莫非眉頭微微一皺:“聽聞這串朝珠是不祥之物,已有三任鐵帽子王因它而……即便是您阿瑪,過去也只以托盤承載,從不將它近身,為什麽今次王爺要……”

“傳言未必屬實,況且……”說到這兒話音一頓,載靜小心翼翼分開幹屍緊閉著的嘴,從裏頭剝出那顆同口腔黏連在一起的夜明珠,轉身走到莫非面前:“這珠子自前任正黃旗殉道使去世後,每二十年從祖師爺口中自行剝落,以交予八旗長老甄選後繼者,現今時辰尚未到,便擅自取出,只怕要傷了你家老祖宗的精元。”

莫非擡起手,將手中那只匣子對著夜明珠打開:“回王爺,祖爺說了,既然是祖師爺對王爺您親口所言,那麽這次即便要耗盡他全部剩餘之力,也必然要為正黃旗尋出殉道使真身,哪怕希望渺茫,總好過群龍無首,一片混亂中讓妖人借機幹擾了大清氣數。”說著,見載靜將夜明珠放入匣子內裏的烏木托座中,便立即將它合攏,小心捧在掌心:“想來,王爺對那妖人必然也是分外上心的,否則不會輕易將這朝珠請出,打開這扇已有十五年未曾開啟過的大門。”

聞言載靜搖了搖頭:“你可知,並非是十五年來我從未曾想要開過這扇門。十五年來朝廷上,國家中,風雲變幻時局莫測,叫人瞧在眼裏急在心上。因而十年前我曾隨阿瑪過來求見過祖師爺,想請他賜教解惑,誰想卻被拒在門外,那之後,這扇門始終都沒能被打開過。現今突然能再度開啟,又蒙祖師爺給出那樣的提示,顯然,應是天意所至。”

“那請王爺靜等莫非的佳音便是。”

“你記著萬事須要小心謹慎。近來西太後受那妖人的蠱惑,對我防範心越發重了起來,即便去景山也要我隨同而行,此後我行事恐怕諸多不便,一切唯有靠你了。”

“王爺安心,莫非做事必然小心。亦知王爺現今種種不便,所以已飛鴿傳書,向各旗殉道使言明了狀況,只要王爺一有需要,他們即日便可入京相助,聽說,正白旗精吉哈代已先行至此了。”

“切莫弄出太大動靜,以免引得太後更為曲解咱們的用意。”

“是,莫非知曉。”

一番交代過後,莫非帶著匣子先行告退離去,留載靜獨自一人靜靜在地室中坐了片刻,隨後關上朱門,出地室上轎,預備返回王府。

一路行至朝陽門,忽地改變了主意。

吩咐手下轉道往琉璃廠而去,到萃文院門前停轎掀簾而出,擡頭望了眼門上空空匾位,呆站片刻,輕輕嘆了口氣。

便正要差人過去叫開門,突然發覺宅內上空隱現一片詭譎紅光,好似半邊天空下有什麽東西正熊熊燒灼似的。當即吃了一驚,他幾步上前一腳踹開大門徑直而入,匆匆行走數步,擡眼四顧,卻並未發覺有任何一處失火。正由此而費解,忽聽身後隨從吃驚道:“王爺,瞧,房頂上怎的生出那麽灼眼的光來!”

他立即擡頭循著隨從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。

一眼見到面前那棟房子頂端亮著紅艷艷一片好似火焰般的色彩,也不知究竟是因什麽而起的,那亮光自樓頂內部綻出,看著像燈又不是燈,將半個樓頂映照得如此透亮,生生將一片樓頂變成了一盞巨大的燈籠。

再順著這道樓頂往後面瞧,就見它後面隱匿在夜色裏的其它幾棟樓房頂端,竟也都亮著這樣的紅光,一道接著一道,連綿起伏,難怪能將半邊天空都給染紅了,仿佛失火一般。當下情不自禁一路走一路朝上觀望著,直到最後那棟樓處,剛停下腳步,就聽面前那扇門哢的聲輕響,一道人影從裏頭走了出來。

一身男人裝扮的朱珠。

長發被小心藏在頂寬大的帽子裏,她一邊向外走,一邊用手裏燈籠朝身後照著,以至連載靜同他一幹隨從就在不遠處望著她都沒有發現。只擡頭傻傻看著樓頂上亮著的那道紅光,面具下一張臉被灰塵染得黑一塊白一塊,因而讓她臉上那久不曾見到的笑看起來亦有些傻。

傻乎乎的,卻叫載靜望得有些失神。

他不記得已有多久沒在那臉上見到這樣一種笑臉了。

半晌才想起揮退手下,那些人匆匆離開的步子終於驚動了樓前的朱珠,她吃驚回頭,險些將手裏的燈籠甩落在地上。手忙腳亂中急急想朝屋裏退去,被載靜幾步上前,一把拉住了她:“別慌,是我。”

朱珠呆了呆。

片刻擡起手裏燈籠往他臉上照了照,待看清他的臉後再探頭往他身後望去,見他身後隨從身影已遠,突然丟開燈籠一頭撲進了他懷裏,擡頭望著他那張略帶詫異的臉,開心笑道:“原是想最後來這裏瞧一眼,沒想王爺也在這兒,王爺可瞧見上面那些光了?原來碧先生說的都是真的,好漂亮是不是?是不是?”

載靜半晌沒說出話來。

一邊呆望著朱珠那張笑臉,一邊下意識抱著她撲在自己懷中的身軀,腦中思緒頭一次這樣淩亂,亂得幾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
直到突然間回味過她所說的話來,才立即意識到了什麽,一把將她肩膀扶起,低頭望著她沈下臉色道:“什麽最後來這裏瞧一眼,為什麽說最後來這裏瞧一眼,朱珠??”

朱珠的面色便也因此略略凝了凝,隨後再次展顏一笑,手指在他僵硬的臂膀上輕輕搓了搓:“今日宮裏來人,告知朱珠還有三天便要進宮,想著只怕未來幾天再無機會過來,因此央求小蓮幫忙,助我趁夜偷偷來此,想在進宮前將這裏每一處都好好看看。”

“三天麽……”短短一番話令載靜手指驀地一緊:“皇上病得時而清醒時而沒有半點意識,這樣的狀況也要將你召進宮??”

朱珠低頭苦笑:“想來就是因為這樣,所以急切想讓朱珠進宮沖喜……”

“該死!”一時氣極,卻又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麽,載靜憤然一拳擊在她身後的墻壁上。

“王爺……”眼見他拳上立即滲出血絲,原本強展在臉上的笑登時碎裂了,朱珠忍著眼眶裏呼之欲出的淚用力將他手抓到自己掌心裏,輕輕揉搓道:“王爺,切莫傷了自己,總得有這一天的。況且,今日能見著王爺已是老天待朱珠不薄,王爺擡頭瞧,這些藏匿在樓裏百多年的燈,便是朱珠為王爺點的,原想著朱珠入宮後,王爺哪天來到這裏,見到它們便如同見到朱珠來過,誰想今日卻是能同王爺執手一起觀之,王爺……”說到這裏,喉嚨裏酸澀得已是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,她用力鉆入載靜懷裏緊緊抱住他。

他亦使勁摟住了她。

有那麽一瞬間想直接將她拖離這棟宅子。

拖離這座城市,拖離這個國家,拖離身後一切諸事……

但在久久一陣沈默後,只能慢慢松開手,低頭望著她擡起的雙目道:“時辰不早,我送你回去。”

“現在?”

“現在。”

朱珠嘴裏發出低低一聲嗚咽。

卻也不能再說些什麽,便點點頭,在他轉身後默默跟隨著往宅門方向慢慢走去。

但僅僅走了兩步,腳步突地停住,她搖了搖頭道:“不。”

載靜怔了怔。

回頭望向她,見她哂然一笑,挺了挺身道:“王爺說過,這宅子王爺已贈與了朱珠,那麽今日朱珠想在此地逗留多久,便是多久,一切全憑朱珠的意願,可對?”說罷,見載靜兀自沈默,便再度一笑:“王爺若要走,自己請便吧。”

“朱珠……”

伸手試圖打斷她這任性的企圖,她卻已一轉身徑直朝身後那間屋裏奔跑了進去。載靜見狀立即跟上,幾步到了門前,手按在門背上一陣遲疑。

最終仍是將那門用力推了開來,一腳踏入,追著裏頭那道一閃而逝的身影進了內房。

入房中見到朱珠在床邊坐著。

帽子丟在一旁,滿頭濃密的長發盡數披散在身上,同她目光一樣微微有些淩亂。

“朱珠……”他便再輕輕叫了她一聲,“回去吧,若讓人發覺你在這裏,你……”話說到這裏,突然餘下那些猛地滯留在喉中,再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
眼睜睜望著朱珠一邊用她那雙淩亂的目光朝他看著,一邊一顆顆解開了上衣的扣子。

可是解到最後一顆時怎麽也解不開來,她皺眉低下頭用力去撕,仍是撕扯不下來。

這小小的阻礙讓她面色瞬間憤怒了起來。

從未見過的憤怒,扭曲了她的眼神,扭曲了她籠罩在面具下那張臉。

於是她一邊用力扯下臉上面具一邊繼續使勁地撕扯那顆扣子,最終卻仍是未能將它撕開,不由哈哈一聲笑,擡頭望向載靜咬牙切齒道:“看,王爺,為什麽做什麽事情對我都這麽難,就連一顆衣服扣子都要刁難我,不讓我解,為什麽不讓我解,它為什麽不讓我解?!”

話音未落被載靜幾步到她跟前一把將她抱住。

本試圖按住她那兩只仍在同衣扣做著爭鬥的手,卻不料被她反一把緊緊纏住,沿著他胳膊攀上了他的肩膀,沿著他肩膀用力摟住了他的脖子。

隨後兩只手終於停止了下來,她擡起頭朝他看著,看得他不由自主向她那張被憤怒給扭曲的臉垂下頭,她便擡高身子吻住了他。

瘋狂地吻,如同那天他頭一次瘋狂而有力地吻著她時的樣子,再將身子整個兒貼向了他。

卻在那瞬間被他一把扯開。

“朱珠!”抽開身他厲聲對她喝道。

朱珠呆了呆。

嘴上還留著他唇上的溫度,手腳已是冰涼。她咬了咬嘴唇擡眼望向他:“王爺……”

“你瘋了!還有三天便要入宮!你這會子到底在想些什麽!”

這話出口朱珠臉上狠狠一燙。

突然起身揚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,她抓著自己松散的衣領朝他冷冷一笑:“這會子到底在想些什麽,王爺難道看不出來。”

載靜似乎完全沒感覺到臉上的疼痛。

亦完全不覺嘴角一絲血慢慢從口中滲透了出來,只定定望著她怒極了的那張臉,一字一句機械道:“總算僥幸躲過一劫,你還想給自己招至大禍上身麽,朱珠。”

朱珠聞言再次笑了起來:“王爺,當初王爺要了朱珠時可有想過這些?為何今日突然如那些奴才般膽小謹慎,怯懦可憐!當日的王爺到哪裏去了??哪裏去了!!”說著揚手便要再朝他臉上揮去,但沒等挨近他臉,轉而卻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,繼而整個人再次撲到了他身上,緊抓著他一動不動仿若石雕般的身體,嘴裏重重發出一聲抽泣:“回答我啊!!”

“我害你一次不夠,還要害你第二次麽。”半晌他輕聲道。

“還能有什麽能比三天後更糟的麽!”聞言朱珠赫然擡頭:“……想我原也不打算再來見你,安安生生等著入宮去便罷……可今日碧先生那一番話,讓朱珠突然發覺,無論今生也好,來世也罷,失去了便永永遠遠失去了,再找也找不回來,即便是妖是神,也只有萬念俱灰。所以王爺……王爺……王爺!!”

說到這裏泣不成聲。

而載靜的身子亦因此而微微顫抖著。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,才止住自己試圖用力將她緊抱住的沖動,只那麽直挺挺站立著,由她使勁纏抱著他,在他肩膀上放聲大哭。

他一動不動。

許久她終於哭累了。

伏在他肩上,由抽泣直至昏昏然睡了過去,他肩膀才猛一陣顫抖,隨後一瞬間松垮了下來。

險些因此隨她一同跌倒在面前那張床上,死死撐著,才忍住那股劇烈的沖動自心頭綻裂開來,他小心翼翼扶著她身子將她放到了床上,然後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她,仔仔細細看著,她臉上每一分每一毫,以此將那張臉深深烙印在自個兒腦子裏。

就那樣,一整夜的時間似乎瞬息間便過去了。

當朱珠醒來時,陽光滑在她臉上,也滑在她面前那個男人專註的臉龐上。

她見他站在一旁低頭畫著畫。

臉上帶著昨夜她憤然忘卻一切般在他臉上所留下的傷。

那瞬間心驟地痛了起來,她站起身走到他邊上悄悄望著他的臉,伸手在那傷口上小心擦了擦,見他似乎渾然未覺,便又慢慢將視線從他臉上轉到了那幅畫上。

畫上畫著她睡著時的樣子。

帶著點慵懶,帶著點哀愁,又似乎帶著那麽一點點淡淡的笑。

她從未見過的自己的一種模樣。

有些熟悉又相當陌生,令她不由自主想伸手過去朝那栩栩如生般的臉龐輕輕摸一把。

但手伸出後又縮了回來,她瞥見載靜停了筆側頭朝她望了過來。

心裏微微一慌,下意識朝後退開,但被他立即伸手拉了回去。

徑直拉進他懷裏,抱著她的肩,握著她的手,將他手中的筆塞進了她的指間。

再提著她的手慢慢朝那畫上留下最後一道顏色。

“看,畫好了。”然後他在她發上輕輕吻了下,對她道。“今後望著它便好似望著你,無論多久,不棄不離。”

聞言朱珠心臟再次一陣刺痛。

眼見一層霧氣蒙住了她雙眼,她使勁忍住了,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,隨後在他再次向她發絲吻來那瞬,擡頭吻住了他的唇。

隨後想同他靠得再近一些,卻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同她說些什麽。

此時聽見窗外傳來低低一聲通報:

“稟王爺,時辰已到,改啟程進宮接駕了……”

她手立時收緊。

再松開。

再微微一笑:“王爺,一路保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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